第216章_静静的辽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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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6章

  “嘿嘿,”望着卡车上五颜六色的各种纸牛和纸马,我略微思忖一番:“有了,”我笑嘻嘻地对老姑说道:“姑姑,据我了解,八爷生前,除了喝酒,最喜欢的事情,便是打麻将,得啦,这样吧,纸牛、纸马,已经有人送了,我,就送给八爷一幅麻将牌吧!”

  “哈,”老姑禁不住地笑出声来:“大侄,亏你想得出来,”老姑缕了缕散乱的秀发:“行,当家的,就照你的主意办吧!走,”老姑扯了扯我的衣襟,下颌呶向路边一家制花店:“走,大侄,咱们给你八爷,做幅纸麻将去!”

  “什——么?”制花店的老板是一个脑袋又大又圆,身体又矮又胖的中年汉子,听说我要订制一幅纸麻将,圆脑袋可笑地摇晃起来:“没听说,没听说啊,哪有给老人家送麻将的!真是新鲜,净瞎扯!”

  “嗨,”我没好气地催促道:“操,让你做,你就快点吧,该多少钱,就多少钱,一个子,也不少给你的啊!”

  “什么时候要!”

  “现在就要,你瞧,”我指了指窗外:“正在送葬呐,急等着用啊,越快越好,晚了,就没有意义了!”

  “可是,”圆脑袋面呈难色:“一百多张牌,一个一个地糊起来,得多少时间啊,恐怕,来不及吧!”

  “嗨,”我刚刚点燃一根香烟,听到圆脑袋老板的嘀咕,望着手中的火柴盒,我灵感突现:“来不及,呶,就用这个,包层彩纸,代替麻将牌!”

  “哈,”圆脑袋老板恍然大悟地咧嘴笑了起来,一把夺过火柴盒:“行,行,这个主意真是不错啊,哈哈,快,”说着,圆脑袋老板吩咐手下的徒弟道:“快,多买几包火柴来!”

  圆脑袋师徒数人各负其职地操作起来,很快,由一百多个火柴盒糊制而成的麻将牌,便小心奕奕地装进外皮精美的方纸盒里,圆脑袋老板抹了抹满脸的汗水,交差般地将纸麻将牌递到我的面前:“先生,做好了!”

  “谢谢,”我掏出一张钞,啪地甩到工作台上:“谢谢,呶,钱在这!”

  当我捧着纸麻将牌大步流星地赶到辽河畔的坟地时,人们恰好开始焚烧从卡车上倾卸下来的、数不清的纸牛、纸马、纸人等物,熊熊的火舌映舔着八爷殷红的大棺椁,我突然想起什么:“姑姑,现在,还让土葬么?”

  “不让了,”老姑认真地答道:“可是,老人死后,一般情况下,还是土葬!”

  “那,政府不管么?”

  “嗨,”老姑答道:“管,当然管,可是,只要肯交贰万元罚款,愿意怎么埋,就怎么埋!”

  “豁豁,这叫什么管法,啊,故乡的土地,本来就极为稀少,再这样大兴土葬之风,后果真是让人担忧哇!”

  “哎呀,”老姑撇了撇嘴:“大侄,你真是看三国掉眼泪,替古人担忧,想得那么多干啥,以后,如果姑姑死在你的前头,你千万可别把姑姑给烧了啊,一定要,”老姑指着八爷的棺椁:“也要给姑姑买个上好的棺材,埋在辽河边!大侄,行不,算姑姑求你了!”

  “嘿嘿,”望着姑姑慈详而又真诚的面容,我又瞅了瞅手中的纸麻将牌:“行啊,姑姑,把姑姑埋完了,也给姑姑送幅纸麻将,嘿嘿,咱们姑侄俩,到阴间玩去!”

  说完,我手掌一挥,呼的一声,将刚刚糊制而成的纸麻将牌,投掷进熊熊的烈焰之中。

  我估计大舅拘留期已满,应该重获自由,回到家里了,于是,在三叔一脸轻薄的指点之下,我爬上高高的辽河大堤。沿着孤线形的堤坝径直走向东南方,大约走出五、六华里之后,目力所及之处,便会看见一座简陋的草舍,孤零零地俯卧在坝底的田野之中——那便是大舅的宅邸了。

  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与草房的东侧山墙断断续续地衔接着,草房的形状活象是一个小顽童的即兴之作,仔细地端详一番,又酷似一个被淘气的孩子恶作剧般的、一屁股压扁的积木盒,要多么难堪有多么难堪,要多么丑陋有多么丑陋。

  在草房的顶端,歪歪扭扭地竖立着一个比萨斜塔似的铁皮烟囱,从那黑不溜秋的烟囱口里窜出一小股浓烈的饮烟,鬼鬼祟祟地飘浮到堤坝上,又屁滚尿流地消失在河床边。一扇严重走形的破窗户,凄惨地眨巴着无神的眼睛,呆呆地凝视着空空荡荡,死亡般寂静的院落。用秸杆捆扎起来的篱笆墙,把院子圈成一个毫无规则的几何图形,梯形,不是,菱形,也不是,多边形,还算差不多吧!篱笆墙东倒西歪,多处已经彻底塌落。

  迈过七裂八扭的破门槛,咕咚一声,尤如掉进阴暗潮湿的地窖里,黑乎乎的房间里异味充溢,让我无法喘息。顶棚,不,确切一点说草舍根本没有顶棚,那梁木、那檩木,均毫无遮掩地裸露着,挂满油污,结成为许多个厚厚的灰网。红砖铺就的地板上漫淌着油乎乎的脏水,冷丁踩踏在上面,有一种让我不安的、粘乎乎的感觉。没有刷油的门框挂着一块早已丧失本色的门帘,肮脏得做块抹布都不合格。紧依着抹涂着黄泥的西侧墙壁,有一张东摇西晃的破桌子,我敢肯定,只要稍微触碰它一下,立即便会人仰马翻,桌子上有一个盛着大半瓶白酒的瓶子和几个挂满油渍、碗口象个脱齿的老太太的破瓷碗。桌子的右侧有一个开了花的、吱呀呻吟的破沙发,沙发旁边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木椅子。

  大舅的生活还是那般的狼狈,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生活物品杂乱无章的随意丢弃,好象刚刚被盗贼折腾过,混乱得简直无法形容。屋子里所有的物品,包括喘气的活人,都肮脏得让我不敢接近。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啊!

  刚刚出狱,身材矮小的大舅,皮肤愈加黑沉粗糙,头发大概几个月也没有梳理过,乱蓬蓬的活象是一片被冰雹袭击过的芦苇塘,扣在呆滞的脑门上,见我走进屋来,大舅激动地咧开干咕的、双唇多处溃烂的嘴巴,露出两排可笑的破齿床,那几颗里出外进黄板牙,极其滑稽地、彼此毫不相干地、孤单单地扎在深紫色的齿床上。望着大舅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似乎重病缠身,一脸的垂死之相。

  “啊,小力子,大外甥来了!”见我走进屋来,大舅兴奋地站起身来,屁股蛋上的破布丁,依然可笑地摇晃着,他一边亲切地拽握着我的手臂,一边打发舅母刷锅炒菜:“他舅母,赶紧炒几个菜,我跟小力子,喝一口!”。

  “哎呀,大舅哇,你就别麻烦啦,我刚刚喝完,现在还没醒酒呢!……,唉,大舅哇,这一晃,有好些年没有看到你啦,我真得挺想你的!”我坐到大舅的身旁,大舅伸出枯黄的、青筋暴突的手掌,轻轻地拍打我着的肩膀:“力啊,谢谢你,为了大舅那档子事,四处托人,想帮助大舅,找点出来,大舅永远感谢你!”

  “可是,大舅,”我不解地问大舅道:“三叔已经托好了人,你却为什么不出来,非得蹲满半个月,大舅,你发这犟劲,有什么用哇!”

  “大外甥,”大舅顿了顿:“你三叔的情,大舅可领不起啊,你三叔是什么人,那是咱们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啊,而大舅,又是个啥呐,穷光蛋一个,”

  “嗨,大舅,你想得太多了,三叔,会要你什么人情啊!真是的,”

  “大外甥,大舅是这样想的,为了大舅,你已经费不少心思了,大舅,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啊!哎哟,”大舅突然尖叫一声,痛苦地坐下身来:“哎哟,脚痛!”

  “大舅,”我关切地望着大舅:“你的脚怎么了?”

  “唉,”大舅痛苦地呻吟着,满脸感激之情地说道:“小力子,难得你还能来看看大舅哇,大舅很高兴。唉,大舅完啦!大舅这辈子算是彻底地完蛋喽!大舅要死了,马上就要死啦,死啦!你看!”大舅挪了挪屁股,撩起裤腿,露出后脚跟让我看。我的老天,大舅的脚跟处有一个手指般粗大的溃口,塞着棉花球,浓血漫溢。

  “唉,这是脉管炎,大外甥,大舅现在连走路都吃力喽!”大舅放下裤腿唉声叹气地说道。

  “呀,呀,呀,妈,妈,”

  凌乱的土炕上有一个小男婴呀呀地、欢快地乱叫着,毫无目的地舞动着两支小手,象是欢迎我,又象是取笑我。

  “大舅,这是谁的孩子啊!”我问大舅道。

  “还能是谁的,你表弟的呗!”大舅抓起桌上的半瓶白酒,使劲呷了一口:“唉,大外甥呀,我们这一家人呐,没有一个得好的,我就不用提啦,你表弟也够惨的啦,没有职业,一分钱也挣不着。小力呀,人要是没有钱,那就算拉倒哇,那就不是人喽。这不,为了活命,我的儿媳妇只好扔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,去一家新开业的大酒店,给客人当奶娘!唉,”

  “啊——,”听到大舅的嘟哝,我的脑袋嗡地一声:啥?表弟媳妇当了奶娘?而我,就在几天前,还玩弄过一个当奶娘的少妇,莫非她,就是我不曾相识的表弟媳妇?我的老天爷啊,我,都做了些什么啊?

  “唉,”大舅叹息道:“你瞅瞅吧,嗯,放着自己家的孩子不喂,饿得孩子嗷嗷乱叫,而她,却去酒店,把奶人给别人吃,这,是什么世道哇,还让不让穷人活喽!”

  “唉,大梅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有好哇,”屋外的舅母接茬道:“什么当奶娘啊,说白了,不就是窑子娘们么,唉,儿媳妇成了窑子娘们!唉!”

  哇——,大梅!果然是她!我顿然呆若木鸡:大梅,就是我与三裤子一同吮吸过乳汁的大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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